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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看点·春韵 】 苔花(小说)

日期:2022-4-26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
冰冷的湖水漫过了我的小腿,然后是腰,接着到了我的下巴,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。我想跑,可是我跑不动。我想喊,可是湖水已经灌入我的口中,还夹杂着藻类,瞬间已经冲进了我的喉管,我感觉全身无力,身体迅速下沉。冰冷,除了冰冷还是冰冷,憋闷,除了憋闷还是憋闷。看来这冰冷的布满淤泥的湖底,就是我的归宿了。我不甘呀!我才20岁,还没有老婆,没有后代。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没有留下,不,我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去。不——

臭小子,快起来,看看这床让你折腾成啥了!

铁壶的破喉咙伤害着我的耳膜,也把我从窒息中救了回来,我努力地睁开双眼,真好,我还活着。

我还是躺在吱吱呀呀唱歌的简易床上,一转头就能看见铁壶扔过来的一团臭袜子和内裤,那臭味就在距我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散发着,此刻,我闻着却是那样的亲切。对面墙上挂着我和铁壶都喜欢的女明星的写真画,很多个夜晚,我都是看着她含情脉脉的双眸入睡,可是她一次也不肯入我的梦。地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我们的工具,抹子、铲子、刷子、桶子,还有各种安全带、安全绳。炉子上一壶水吱吱地叫着,真好呀,还有热水喝。我慢慢坐起身,噩梦带来的凉意逐渐消散,这就是我的生活。

臭小子,赶紧起来,今天还有重活要干咧。

来喽,我一个鲤鱼打挺,翻身而下。年轻的身体早已消除疲惫,几步窜到窗前,扯开破得不能再破的窗帘。阳光猝不及防地刺了我的眼,真亮,真温暖。这个世界真好。

 

套上沾满油漆的工作装,匆忙地刷牙、洗脸。还好,盛饭的大锅还没被工友刮干净,我迅速抄了底,竟然还有一大碗。尽管是一碗不见油腥的大白菜,配着俩白馍馍,每天我都吃得香甜。

载人的三轮车来了,突突地嘶喊着。我咽下最后一口馒头,打了个饱嗝,迅速抄起工具包,跳上了三轮车。车上已经坐了四五个工友,还有继续上车的,等到铁壶熊一样的身躯挤了上来,我的身体已经在车沿外悬空了。我奋力抓住工友的衣服,随着三轮车摇摆。这是我每天的必修功课,已经练一百多天了。车子屁股后面冒起黑黑的浓烟,夹杂着甩起的灰尘,扑了我一头一脸。

抓好啊,小子,上回老黄掉下来可是折了一条腿。

是的,老黄的儿子刚三岁,可爱极了。我在老黄的烂皮夹里看到过,他媳妇也挺漂亮。老黄腿折了,媳妇抹着泪来接他,那温柔贤惠的样子真让人羡慕。我想,这一家子要难上一段时间了,上边还有俩老的呢,咋没见老黄叹气呢,临走了还乐呵呵的,真是邪性了。

我吐了一口唾沫,不巧风又把它吹回来,整了我一脸。呵呵,这就是唾面自干么,我自己唾我自己呢,我想擦擦,可腾不出手呀,我可不想把自己摔死。

刘大哥讲话理太偏,谁说女子不如男……老崔的娘娘腔又亮起来了。

老崔,你咋天天娘们唧唧的,要唱就来段包黑子,多有气势。

哥就好这口,你咋的。花木兰女英雄,俺佩服。

好好,赶明儿,你拿刀子把下边切喽,也去做花木兰啊。

一车的哄笑声,我也笑了,每天这样的戏码都会上演,辛酸而生动。不,辛酸的只有我,他们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,我每次只能从他们脸上纵横的沟壑里读出生动。

 

到了,这是靠近城郊的一个小区,要不然我们那破三轮根本就不让进城,下车时铁壶接了我一把,我迅疾地跳下地。小样,还当我是刚来时候的学生仔么。

去年六月的高考打蒙了我,家里又接二连三的出事,我看不了娘的泪眼,听不得爹的长吁短叹,偷了娘藏在枕头套里的五十块钱,投奔了我的发小铁壶。我还清楚地记得,铁壶当时惊讶的目光。我知道在他心里,我是天生的状元,他一直以有我这样一个兄弟为荣。

铁壶拉着我的手,嘴里念叨的词让我想扇他两耳光:这细皮嫩肉的手呦,让你干我这种活不得心疼死我,看看这小身板这小腰,风一吹就能刮跑了,兄弟呀,你还是回去上学吧,哥来供你。说的啥话,我又不是娘们。我憋红了脸,故意做出粗犷的样子,却又招来一阵可恶的笑声。学生仔,到了这儿可不是玩的,你受得了?小领班拍拍我的肩膀。放心吧,我一定行。我忍了马上要冒出来的泪,拼命地点头。

第一次坐那个三轮车,我被挤得七荤八素的,没到半路就吐到了工友的身上,然后被他们当病人照顾了一天。我在他们的调笑声中慢慢地改变,学会了刷墙、调油漆,学会了在工棚外毫无顾忌地撒尿,学会了在大锅里抢饭。确切地说,他们是我的师傅。

今天,做的是高空活,我和铁壶来到楼顶,固定好安全绳,上了吊篮。第一次做高空活,我晕了半天,下来时脸色苍白,现在,我已经习惯了。从我的角度向西看,能看到很多高楼,阳光洒在各式各样的墙砖上,那么的迷人。这份美丽,有我的功劳呢,我忽然有点沾沾自喜,两只胳膊舞得更加起劲了。美丽的城市,美丽的家……铁壶的破喉咙又响起来了。美丽的家,我的家在哪呢?我向东看看,看不到,我的家在乡旮旯里,那里有我整日劳作的爹娘,村里的青年基本上都进城打工了,我这种学业无成就出来的,在老家就是个笑话。

我又想起了那个梦,想起了那种窒息的感觉,或许,那是藏在我心底的猛兽吧,老是趁着我不坚定的时候想要吞噬我。

臭小子,跑什么神呀,你想摔成肉酱?铁壶冲我挥舞着刷子大喊。想媳妇了?哥跟你说啊,过上两个月,哥就回家娶媳妇了,你好好干,将来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,啊,别瞎想。

我笑着冲他挥挥手,放心吧哥,我一定娶个比嫂子漂亮的。

是,我清楚地记得梦里湖底的绝望,清楚地记得我对生命的留恋和向往,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。

 

晚上结束做活,我和铁壶来到一家熟悉的面馆,要了一瓶二锅头,我现在很喜欢二锅头,够冲,够有劲儿,它让我感到,无论如何,我在这世上热气腾腾地活着。

一盘花生米,一盘莲菜来喽。一个熟悉的声音,我和铁壶同时呆住了。

老黄,你咋在这?

我的腿整了几个月,医生说不能干重活,这不,带着老婆孩子在附近租了个房,在这儿做服务员,你嫂子在后厨帮工,儿子送到了农民工幼儿园,也挺轻省。老黄依然笑嘻嘻的。

这附近房租可不便宜呀,不管如何,我都替老黄高兴,新生活吧也算是。

老黄陪我哥俩喝了两杯,就忙去了。

二锅头下去了一半,我心里热乎乎的,像有一团火在燃烧。

哥,这几个月的工资算下来,够我在学校的学费了,我想过了年回学校复读。

复读,那你这么长时间没进校园还适应么?

咱们这样的环境我都能适应,没道理克服不了那点困难吧。

也是,你小子从小就聪明,哥盼着你当科学家呢,哥支持你。

其实复读这个念头,我并不是这会儿才有的,当初离开家时虽是赌气,但我一直在等待翻盘的机会。多少个夜里,我翻来覆去,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心生颓废,包括与墙上的美女交流时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。我清楚地明白,这里不属于我,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,都有自己要开拓的领域。

今天,我喝醉了。

 

醉了么?好像没有,我还能看到小饭馆的电视里放着一档节目,叫什么“经典咏流传”。一个支教老师领着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,在唱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曲,那天籁一般的童声飘进我的心里,让我泪流满面。我为什么哭了?电视上的评委和观众也哭了。那首小诗是谁的呢?哦,我知道了,袁枚的,一首孤独了三百年的小诗终于灿烂了。“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。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袁枚呀袁枚,你是大才子又如何,你的这首诗若不是如此平凡的乡村教师和孩子们吟唱,恐怕还会孤独下去。

我感觉一股火焰烧着我的胸膛,我站了起来,一只脚踩在凳子上,跟着孩子们大声吟唱,周围的人大概以为我醉了,善意的把我当成发了疯的孩子,还有个跟着打节拍的。这个小饭馆仿佛成了我一个人的舞台,暖意流淌着,仿若春天。

我唱得更大声了,铁壶看着我流泪,看着我发疯,他没说什么,我想,他是懂我的。

春天就要来了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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