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期:2022-4-29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一
正月长得干净,眉清目秀的一个小伙子。人勤快,泥瓦、木工、编蔑甚至劁猪骟羊样样精通。娃命苦,九岁死了爹娘,吃百家饭长大的。因了是孤儿,活得有眼色,啥事情都留个心眼,人又灵通,不到二十岁,啥活都能干,成了象山上上下下干活的把式,能人一个。
象山为啥叫象山,莫地方考证,乡党们都叫它象山。青翠欲滴,一片葱茏。就是野性大,野猪晚上能窜进村里偷食吃、大惊小怪,一片喊打,好一阵折腾,鸡也就叫了。正月擦了脸,猪在圈里嚎得惨,猪食熬好了,正月喂猪。
“正月!正月……”黄获喊着,进院。
黄获说:“喂猪呐。”
正月说:“黄书记,早哇。”
黄获说:“是这,村里大搞农家乐旅游,村口要雕刻一座大象。咱们这叫象山嘛,放上一尊木雕大象,游客们来咧看着舒坦。”
正月说:“能成。书记,手工钱咱不要了,材料村里出,行不?”
黄获说:“就是个木雕嘛,你先找找,做好了,村里一下算。”
正月说:“好,好吧。”
二
雕刻一座大象,要用多少木料,能想到。黄获是村支部书记,正月不敢惹。家里还有盖房的大料,先用吧。正月开锯下料。这活是两人做的,黄书记不派人,正月只好自己做。知了叫得欢,太阳热得很。野枣树长得高,长得粗,大大的树盖,盖住了半个院子。老母鸡三四只,土里刨食,只有一只公鸡。公鸡就一个心眼,高耸着红红的鸡冠子,瞅瞅这只母鸡,再瞅瞅那只母鸡,流氓得很。
正月一个人扯大锯,满头大汗,T恤衫能拧出汗水水;正月热得不行,亏得有这棵野枣树,伞盖也似,遮挡住老阳,就是知了太闹。枣树真正的是野枣树。象山邪门,山坡上,野枣树长疯了。一棵棵野枣树,歪脖子斜眼,奇形怪状,东一棵、西一片,曲里拐弯,蔓延着大山的野气,到了秋天,又是满山的一片红。枣子看着红,不嫁接,不甜,不好吃。
正月锯断了一块料,把脸贴在T恤上蹭下汗水,抬头,愣住了。他的眼前,站着个女子,笑眯眯,脸上陷下去一对酒窝,好看死咧。
女子叫端午。
端午说:“正月,这么好的大料盖房最好。你锯断了它,不就糟蹋了。”
正月说:“黄书记吩咐的活,不敢耽误。”
端午说:“黄书记黄获吩咐的活,就是村上的活。村上的活,村上出木料,天经地义。你咋不要呢?”
正月说:“咱不敢。”
端午说:“窝囊,你自己想想,你白给黄获干了多少事情?村上又给你多少钱?你自己算下不?”
正月笑笑,不言传。
三
澽水河绕象山顺坡而下,雪花花跌宕起伏,一路溅珠碾玉,铺散到平川,又被黄土束住,安静了,河边柳树垂丝,水面和镜面一样,美。
端午骑摩托去县城买东西回来,过桥时,停了摩托,下到河边散步。河水舒缓,像是肥腴的小媳妇扭腰。岸上的女子端午瘦,长头发像挂面,正好和细溜的身段一唱一和。河水照着她的影子,柳树在岸上摇摆。大桥上,开过来一辆奥迪,车上坐着黄获。黄获看见河边的端午,停车下车,远远地喊:
“端午,端午!”
端午一下就扫兴了。端午装作没听见,继续往前走。黄获追过来,边追边喊:“端午,端午……”
端午不耐烦,说:“书记,咋咧?”
黄获说:“好心情,在这河边看景呐?”
端午说:“大书记,你事情多,紧忙忙去。咱没事,河边走走,消磨时间。”
黄获说:“莫事,陪咱女子河边浪浪。”
端午说:“你还是回去陪你媳妇吧。”
黄获说:“她那黄脸婆,一看见河水,就知道烧猪食。啥情绪都莫有咧。”
端午咯咯一笑,说:“你看见了没有?”
黄获说:“看见啥了,端午,你又要使啥坏心眼?”
端午说:“真莫看见?咱看见了,水里……你真莫看见?”
黄获说:“是鱼吧?咱咋莫见。”
端午说:“鱼肯定有,但是,咱看见的是一只癞蛤蟆。”
黄获说:“死女子,咱就知道你要糟蹋人。”
端午说:“谁敢糟蹋书记?你是咱村的皇上,天王老子下面就是你咧。”
黄获说:“端午,其实你才是皇宫里的娘娘。”
端午翻了下眼窝,说:“咱不是,你老婆才是咱村上的娘娘。我说书记呀,你快忙正事去,咱也要走咧。”
黄获说:“一起走嘛,坐咱的车走。”
端午说:“不用了,咱骑摩托来的。”
黄获说:“摩托放在咱后备箱里,咱们一起坐车回,快。”
端午不说话,一个人上桥去。黄获在后边跟着,说:“端午,端午……你站下,咱还有正经事和你说呐。站下,你站下啥……”
端午不理他,已经骑上摩托车。黄获吼了一声:“站下!”
端午吓着了,不敢动了。
黄获喘着走近,说:“端午我告诉你,莫蹬鼻子上脸。本来有好事情告诉你,你现在这个样子,想都不要想了。”
黄获说完,上车一脚油门,一溜烟走了。
桥下面,澽水河依旧缓缓地淌着。
四
正月开始开凿大样,刀劈斧凿,大象已经粗犷地扬鼻长啸。斧凿的狠劲,刀劈的猛性,像是大山的沟壑,峻峰的伟岸。正月圪蹴在石磙上,点支烟,眯缝着眼睛打量自己的活计,这是一种享受,尤其是木雕,大样一出来,剩下的活计就是精雕细琢,到了这时候,这活就不累人咧,每一刀,每一斧,都是熟练操作的诗意,美呀。
时间已经到晌午了,正月不觉得,他完全陶醉在这种熟练操作的诗意里,忘记了吃饭,忘记了睡觉。这活不挣钱,正月干得却起劲,这和挣不挣钱没关系。匠人干活,只要干起来,那就是享受。活干得美,老枣树也来了兴致,张开硕大的树冠,簇密肥绿的叶子罩住了盛夏的火气,树荫下像是灌满了凉水,正月火烫的身体,也像是浸泡在了凉水里,后脊梁满满的都是凉爽。
晌午时分,家家生火做饭,炊烟染着翠绿的风景,像云一般柔软,悬浮在山林梢梢上,像纱又像戏台上的水袖。炊烟热热的,凝聚了空气里的水汽,又落下来。正月的院里,落下一滴水水,啪嗒响一下。跟着就传来端午轻盈的脚步声。
端午端着一个大黑碗,碗里盛满了过水面,尖尖地堆着洁白的泡菜、红红的油泼辣子还有粉色的腊肉和小咸鱼。端午摇摆着身子,边走边说:“咱就知道你不做饭,你呀,啥时间知道疼自己?快来吃饭,我妈擀的面,紧忙吃。”
正月说:“这咋说的,你看,还劳烦你给咱带饭。咱一个人,随便吃啥都能吃饱肚子。”
端午说:“快接面嘛,碗大,一路端过来,手都酸了。”
正月说:“好一碗面,香得很。”
正月接过碗,一筷子挑起面,哧溜就是一大口,呼噜呼噜愣怂地就是个吃。端午看着就是个香,咯咯笑道:“你这吃相把咱馋的,这会看着就肚子又饿了。”
正月说:“你紧忙回去吃啊,你不要管我了,我吃完还干活。”
端午说:“还吃啥,咱来时节早吃过了。就是看着你的吃相自己也犯馋了。”
端午说着又咯咯笑。正月蹲在地上只顾吃,腾不出嘴说话。院里的鸡早凑上来,围着他抢食吃。正月呼噜呼噜连吞带嚼,风卷残云,一大黑碗面,早就吃了个底朝天。他抹一把嘴,呼出一口气,道:“舒坦呀!”
正月放下碗,傻笑一下,说:“好吃。”说完又跳上石磙子打量眼前的活计。
端午说:“快成型了,这个大象,好威猛。问你,这活加上料和手工,能卖多少钱?”
正月莫抬头,盯着木雕说:“要是城里人订制,少说万把个元。”
端午撇下嘴,说:“问黄获要,咱也不万把个元了,让他给了大料的钱,咱也不亏。”
正月摇摇头,莫言传。
端午来气了:“就是个闷葫芦,你不吃亏谁吃亏。人家是把准了你,盯着你占便宜。柿子软了谁都捏,你呀。”
正月歪过脸笑笑,不言传。
端午说:“傻样。”
正月突然跳下石磙,拿起斧子砍大象的脸。斧子看着抡的圆,落下去,力道刚好,这就是一个巧。连续几下,大象的脸却光润了,他又拿斧刃抛光。细细地扬起一片木屑,像雪花。全神贯注的的一双眼睛,干净清澈,黑眼珠像是流动在山泉窝窝里,游来游去,看着就是个认真。木屑飞扬,空气里有了树香气味,浓郁。端午不打搅他,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干活,偶尔刮来一阵小风,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汗水味,味道有点咸。端午有点慌,好像正月身上的汗水水,都流在了她身上,她的鼻尖尖上也沁出了汗星星。
正月的身子热了,手却没有停下来,一浪浪扬起碎碎的木屑,小小的院落,纷纷扬扬洒落了漫天雪花。他被雪花簇拥着,汗水从脖根涌出,腌渍了脊梁,一股子燥热喷上来,全身燥痒。
五
黄圪崂村地处韩城板桥乡,是象山半坡上凸起的一个小村。村里有凤仙树,纤巧的凤冠半掩着农舍草垛,弥漫了舒心灵秀的气象。景色秀美,村里人肯定灵性。就像正月和端午,男娃长的清秀,女娃长的俊俏,如此这般,就觉得正月和端午是那样的般配。
先说正月,板桥乡谁不知道黄圪崂村有个正月,娃看着心疼,干活灵犀。人长得俊,却有一身力气——这是应该的,自小莫了爹娘,看人眼色长大的娃,吃苦遭罪是少不了的。能吃苦的娃,自然就有一身力气。再说,正月会用力,每一下力气,都用在点子上。每一次用力,都是爆发力。这样巧妙的用力,都是干活,他却能省下一半力气。
这样的娃,最受女子喜欢。黄圪崂村最美的女子就是端午了。端午生在端午节,端午爹记得清楚,那年,端午娘缝制了一箩筐五色香包,刚装好了香包,肚子却疼起来。端午爹就跺脚,说:“坏了,肯定是个女娃。”他说:“不早不晚,刚好要在香包上市的时候……”
生出来果然是个女娃,端午爹懒得起名,说:“就叫端午吧。”端午奶奶说:“咱们端午生的巧,我说咋就这么俊呢。”
正月和端午一前一后,一个生在正月,一个生在端午。两个娃年龄般配,一起长大,少不了玩耍,这是青梅竹马。这其中,主要是正月乖巧。他的乖巧,是老实的那种乖巧。说明白点,就是有眼色。大山里寻食过日子,仅会土里刨食是不够的。山坡坡上扭扭曲曲那么点梯田,就是全种上庄稼也不够吃。在这里活人,你眼里活要多。正月莫有爹娘,这家一嘴,那家一口,也就长大了。这样长大的娃,就算吃上一嘴馍,也少不了讨好人,能乖巧尽量乖巧点,巴望着快快长大,自己有了力气,能土里刨食,也就不用看人脸色了。因此上,正月凡事多个心眼,人前知道矮一截更知道退几步。遇着干活了,腿勤些眼贼些心里多长几个心眼。砌墙盖房,他当小工。瓦刀没上几次手,自己砌墙,就和瓦匠砌的差不离。学了瓦匠学木匠。盖房打柜,只要有人家,都是少不了的活计。有活计就有饭吃。按说,会瓦工木工,也就饿不着了。正月不收手,有了花花肠子。
韩城有名,是因了司马迁庙。
庙离着黄圪崂村不远,却是陡峭的山峰之上,几间奇轩翠亭,小楼厅阁。从山下向上望去,真个是松柏之间若隐若现的红墙琉璃,怪石之间突兀的一堆儿古房子。走进了看,无论木工还是泥瓦工,都是巧夺天工。再仔细了看,原来雕梁画栋,鬼斧神工的神器,真个是凡人不可为的巧手天物。
正月来司马庙玩,是玩也不是玩。庙里的雕梁、画栋让他痴迷。所谓有心就有手艺,就有心有灵犀的呼应。这叫见识。到了司马庙,正月才知道木工这手艺,还有这么精妙的。这就算开窍了吧。聪明人就是这样,一旦开窍就收不住手。正月其实就是多了个心眼,这个多出的心眼,却让他从小木匠变成了大木匠。
要是在早些时日,像正月这样的小伙子,人长得俊,手艺又精,这样的小伙子,怕是早被媒婆子聒噪的耳根子生茧子。正月这样的小伙子,就是过家家的稳当人。女娃嫁人,为的就是穿衣吃饭嘛。
可是,日子总是在“改朝换代”的变化中进行的。正月生在了改革开放年代。这个年代很简单,人踏实有手艺能干活你不一定就有钱,人奸猾会投机有歪点子也许很快就能成为土豪。因此,姑娘嫁人首先看你是不是土豪。在这个时代,正月就是一个死心眼没出息的乡下土佬,加上自小就是孤儿,指望这样的野娃穿衣吃饭,那才是真真的没调调。先前大家小时候不懂事,男娃长得俊手又巧女娃自然喜欢和他近,甚至能成为他的粉丝。长大后,女娃知道人事了,分得清啥事情就是个花架子,啥事情是当不了饭的。到了这个时候,正月也就注定了这辈子可能是个光棍汉了。
黄圪崂村全村的女娃,没有几个正眼瞧过正月。一个吃百家饭的娃,女娃不嫌弃就算烧高香了。你上赶着讨好女娃,就是莫眼色。正月心里亮堂,知道啥时候都不能自讨没趣。但是,端午这女娃偏偏稀罕正月——这就很有意思了,所以呀,男娃女娃,注定了“缘”字难缠。
端午刁钻,漂亮的女娃一般都刁钻。端午喜欢拿村里男娃开心,村里男娃很多,正月也是一个,端午也拿他开心。端午说:“正月,我要吃枣子,你给咱打几个枣子。”正月耷拉着眼皮,也没有找竹竿,就把身子往枣树上一靠一撞,枣树摇晃,枣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。正月说:“吃么?”端午说:“给咱捡到手上。”正月耷拉着眼皮,一颗颗捡了枣子送到端午的嘴下。端午说:“脏不脏?寻些水,洗干净了再给咱拿来。”正月耷拉着眼皮,左右看看,说:“这里哪有水,你凑合着吃吧。”端午说:“不识抬举的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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